研究

何鸿婷郑一卉:对我国新闻传播学元宇宙研究的反思

我国新闻传播学界的元宇宙研究取得了不少成就,但存在预测性较强、忽略不确定性、去政治化等不足。

从2022年开始,互联网业界、金融界、新闻界对元宇宙这一概念展开了热议,诸多学科的学者也参与其中,发表了不少研究论文。本文将对新闻传播学的元宇宙研究作简要分析,以期为后续研究提供参考。

“外冷内热”之状

对于当下的中国学术界而言,元宇宙无疑是热门议题。被中国知网收录的以元宇宙为主题的论文已有千余,其中有300多篇发表于CSSCI期刊。计算机、信息技术学者以及商科学者是发文的主力军,紧随其后的是新闻传播学者,已发文200余篇。相比之下,西方学界对元宇宙的兴趣要低一些,被Web of Science数据库收录的论文只有200篇左右。西方新闻传播学界则明显对元宇宙缺乏兴趣,主流新闻传播学英文学术期刊发表的相关论文数量稀少,即便是聚焦网络传播的《新媒体与社会》(New Media & Society)也只刊发了一篇以元宇宙为主题的文章。[1]

议题不够新鲜或是西方新闻传播学者对元宇宙兴致不高的原因之一。西方的科幻小说、影视作品、网络游戏已对元宇宙做过生动的描述和具象的呈现,西方学术界对于元宇宙的研究也早已开始。早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美国科技期刊就开始发文探讨元宇宙以及建构元宇宙的方法,[2][3]西方新闻传播学者则已经对被誉为“元宇宙先驱”的“第二人生”(Second Life)等虚拟世界游戏,以及虚拟现实、增强现实等支撑元宇宙的关键技术做过不少讨论。西方新闻传播学界对于元宇宙普便持审慎态度。在论及元宇宙的少量文章中,质疑的声音不时出现。例如,丹尼尔·哈雷(Daniel Harley)认为,虚拟现实以及当下流行的元宇宙话语并无新意,不过是网络巨头为了扩张,进行“网络殖民”而创造出的一套说辞。[4]还有文章在摘要中就花了不少篇幅阐明作者对元宇宙持“中立”态度。[5]

与西方不同,我国学界从开始研究元宇宙到现在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议题新鲜度较高。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我国新闻传播学者对元宇宙的认知与西方学者差异较大。我国学者认为元宇宙是人类社会的深度“媒介化”[6],可能是互联网进化的未来形态。[7]有不少研究者认为,元宇宙这一新事物必然对新闻传播产生重大影响,具体而言,就是将“改变信息传播方式”[8],“改变媒体组织及其管理层经营的方式”[9],“再造新闻业”[10],“驱动新闻传媒业的生态变革”[11],“改变全球传播秩序”[12]等,而且其带来的影响似乎是积极的,有助于我国发展,因此要“确保元宇宙安全、稳定、永续地存在与发展”[13]。

中国新闻传播学界研究元宇宙的热潮是在西方互联网资本新动向而非某种学术潮流的刺激下出现的。美国互联网巨头Facebook宣布进军元宇宙并更名为Meta,可以说是这场研究热潮的时间起点。此前,中文学术期刊几乎没有发表过以元宇宙为主题的研究论文,但在此后,发文数量“井喷式”增长,已有“赶英超美”之势。按照西方互联网巨头的设想,元宇宙将对未来的互联网和新闻传播产生重大影响。因此,我国新闻传播学界抱着抢占阵地的期望展开热议无可厚非,但也应该对这个其实早已出现的概念保持冷静,并谨慎思考元宇宙的价值与意义,尤其是其对于中国的价值与意义。

“上下未形”之考

我国新闻传播学界的元宇宙研究主要有如下几个向度。一是解释元宇宙是什么。由于元宇宙是美国提出的概念,此类研究大都通过引述、分析美国互联网巨头和技术专家的观点得出结论。被引述较多的是Roblox公司提出的元宇宙八大特征以及马克·艾略特·扎克伯格关于“具身互联网”(Embodied internet)的言论。二是由美国互联网巨头和技术专家提出的观点延伸出来的虚拟传播、具身传播和媒介化研究,即将元宇宙视为普适性的,能让全人类的虚拟身体切入其中的、无所不包的新媒介,并在抽象的层面上对其带来的媒介演变和社会变革展开探讨。第三个向度较为具象,主要探究元宇宙对新闻传播业、新闻生产和传播实践以及各种不同类型媒体的宏观影响。第四个向度是第三向度的拓展,主要分析元宇宙带来的侵犯隐私、伦理失范、混乱无序等问题并提出“解决方案”。

这几个向度的研究包含对未来新闻传播的思索,具有重要学术价值,但也存在一些问题。比较容易观察到的是“质量”问题,例如“新瓶旧酒”和生搬硬套。一些文章论述了元宇宙中的虚拟主播、沉浸式新闻、人工智能新闻,但这些其实是新闻界早已开展的生产实践,并不是由元宇宙带来的创新。还有一些文章关注的隐私侵犯、数据滥用和算法伦理则是网络社会已经存在的问题,并非由元宇宙引发。还有一些文章将“主流媒体”“省级广电媒体”“党报内容生产”等在内的话题与元宇宙拼接在一起讨论,却又提不出具有新意的结论,有“蹭热度”之嫌。除此以外,还有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

首先,有大量的研究属于“上下未形”之考,即在元宇宙还未建成的状况下,对其未来样态和对新闻传播的影响所做的预测,但预测的依据较为薄弱。预测性研究在社会科学领域并不鲜见,但一般都要有现实的证据、数据和理论作为支撑,而我国新闻传播学界引述得最多的是美国网络巨头和网络技术专家的言论。已经发布的各种元宇宙产业报告、白皮书,则因与新闻传播的关联不强,大都只能被用作讨论的背景或“引子”。总之,元宇宙还未建成,它对新闻传播乃至人类社会有怎样和多大的影响,现在恐怕还无法准确判断,断称其必将改变或颠覆新闻传播的“范式”“生态”“秩序”,可能缺乏依据。

其次,许多研究把元宇宙当作一个由技术催生的、具有确定性的未来,忽略了其他力量在建构元宇宙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以及元宇宙未来的不确定性。换言之,技术必然给人们打造出一个不同于现有世界的美妙新世界。[14]有趣的是,有学者发现,西方互联网资本家和技术专家鼓吹元宇宙的言论使用了基本相同的“关键词”。[15]这套言论充斥着新与旧、落后与进步、乐观与悲观等容易理解的二元对立,因而容易被人们接受。在此论甚嚣尘上之时,出现“不可阻挡的潮流”“元宇宙时代”之类的提法便不足为奇。[16]此外,有不少研究囿于技术层面,将元宇宙看作VR、AR、5G、脑机接口等一堆技术的集合体,并分析这些技术带来的机遇和挑战。但与建构“网络世界”时的状况一样,元宇宙不可能仅由技术建成,观念和意识形态、资本和政治组织都会参与其中。而且,各种社会力量的交织与消长,会使其不断变化,呈现出不同的样貌。有学者已经认识到,仅聚焦于技术是不够的,“技术的成熟只是元宇宙产生的必要不充分条件,仅仅满足了其物理层面的基本要求”[17],但从已有的成果来看,探讨其他“条件”的文章并不多见。

最后,有不少研究是去政治化的、无国界的。新闻传播与政治关系之紧密不言而喻,但在分析元宇宙时,中国新闻传播学者很少论及政治。《新媒体与社会》刊发的唯一一篇以元宇宙为主题的论文,倒是以传播政治经济学的视角,考察了Meta通过并购、影响政治制定者和学术界、拉拢第三方等手段,获取作为传播基础设施的中心地位的尝试。[18]从国际层面看,各国的新闻传播因政治制度、意识形态的不同而呈现出各不相同的特征。关于元宇宙的种种设想大都沿袭自美国,但现有的研究很少探讨美国元宇宙观的特征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而是默认元宇宙将会是全球统一的,因而致力于探讨元宇宙对全人类、全世界的影响。有一些研究关注的是中国而非全世界,探讨的是元宇宙对国内新闻传播、国内新闻媒体的影响,但在这些研究中,元宇宙仍是一个普适性的,具有“虚拟世界主义”色彩的概念。

未来研究之路

元宇宙研究也应该关注当下的现实,特别是中国的现实,若将现实与未来联系起来思考,或有助于理解未来。为了更好地与现实建立连接,未来的元宇宙研究或许应当关注以下几个议题。

首先是元宇宙的建设方向。如今国内多个大型互联网企业已投入人力物力研发元宇宙,一些地方政府出台了支持性的政策,那么,我们将要建设的是什么样的元宇宙?

Meta等西方互联网企业谈得较多的是元宇宙的社交和游戏功能。在他们那里,元宇宙这个虚拟世界比现实世界更加奇幻、美妙,而且有“赋权”和“解放”色彩,个体或可摆脱社会的束缚,享受现实世界不能提供的无限制自由。但我们不一定要按照西方互联网企业所指的方向来打造元宇宙。实际上,我国的元宇宙建设已经显现出了不同的“偏向”。例如,《上海市培育“元宇宙”新赛道行动方案(2022—2025年)》指出,要“把握‘元宇宙’以虚促实、以虚强实的价值导向,立足提升实体经济生产效率、满足人民群众美好生活需要,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19]。换言之,建设元宇宙的主要和最终目的是发展实体经济而非虚体经济,是改善人民生活而不是为个体打造出不一样的新世界。当然,我国元宇宙的发展方向尚未全面明确,仍有许多值得研讨的议题,例如元宇宙自由度与吸引力之间的关系、元宇宙中的意识形态、元宇宙中的权利分配与规则设立,以及元宇宙去中心化倾向与建构中心化的矛盾等。对这些议题做充分探讨,或能为我国探索建设元宇宙的方向提供帮助。

其次是多个元宇宙之间的关系。现有研究似乎默认未来将有一个统一的元宇宙,所有人都将参与其中。但国内已布局元宇宙的公司繁多,这些公司大都不满足于为元宇宙提供部分技术支持,而是力图成为元宇宙的主要建设者和掌控者。其目标当然不只是满足部分用户的特殊需求,而是将所有人都囊括其中。相同的目标很有可能导致各个元宇宙展开惨烈竞争,带来资源浪费和“互联网泡沫”,而且,笼罩一切的“宇宙”沦为多个可供选择的同质“应用程序”,用元宇宙联通一切的初衷也会因“山头割据”而难以实现。当然,我们或可通过政策调控排除阻碍,建成一个具有优势地位的元宇宙。即便如此,在国际领域中,中国的元宇宙也不得不面对来自国外的挑战,可能会与西方国家的元宇宙展开竞争。元宇宙的国际扩张会使其成为一个重要的国际传播场域和意识形态战场,而国际传播会因元宇宙之间的国际竞争而变得纷繁复杂。

最后是元宇宙中新闻传播的权利和取向。与建设互联网时的情形一样,元宇宙的建构者和规则设立者是各类科技公司,尤其是已经占据强势地位的互联网企业,新闻媒体则难以参与其中。因此,新闻媒体或只能再度被动跟随,在互联网公司设立的规则之下,沦为元宇宙中的一个“用户”甚至消亡,而互联网公司则可以再次利用自己的优势,创造出一批新型媒体,进而维持甚至进一步提升自己在新闻传播领域的地位。若是如此,那么元宇宙中新出现的媒体会有怎样的价值取向?根据外国学者的研究,在元宇宙前身“第二人生”游戏中出现了不少新兴新闻媒体。与追寻“真实”的传统新闻媒体不同,这些新闻媒体共同的特征是聚焦于虚拟世界而非现实世界。他们试图模糊甚至否认真实与虚拟之间的界线,呈现出“后现代”特征,而且大都致力于建设和维系虚拟社群,抵御来自“所谓的现实世界”的批评。[20]如果元宇宙中的状况也是这样,新闻媒体不仅难以发挥其引导舆论、维系社会团结的作用,还将面临生存危机,求真的传统新闻伦理和新闻理想也将被放弃和遗忘。对于中国而言,“现代化”还是未竟之事业,“后现代”新闻业可能不利于中国之发展,因此,如何合理分配元宇宙中新闻传播的权利和树立正确的价值取向,是在元宇宙蓝图绘制完成之前就应该探讨的议题。

结 语

最近,Meta元宇宙研发计划受阻的消息遍传于网络。这盆冷水让建构元宇宙的可能性受到质疑,但学界的目光似乎已被另一个“风口”ChatGPT所吸引,相关研究已频现网络,且有继续增多之势。追逐新生事物或是新闻传播学的学科特性,但在追逐新事物时应该持谨慎态度,坚持批判性思考。在互联网兴起之时,鼓吹互联网将改变一切,创造大同世界之论就不绝于耳,现在看来实属言过其实。总而言之,与其被动地等待元宇宙来决定新闻传播,并猜测元宇宙中新闻传播的样态、格局、秩序,不如思考如何用新闻传播理念去引导元宇宙的建设,使其指向理想的未来。

参考文献:

[1]Egliston B, Carter M. ‘The metaverse and how we’ll build it’: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Meta’s reality labs[J]. New Media & Society, 2022(9): 1-25.

[2]Budiansky S. How to build a metaverse[J]. New Scientist(1971), 1995,148(1999): 32-35.

[3]Coupland K. The metaverse is coming+ alphaworld, a virtual 3-D environment on the internet[J]. Graphis, 1996, 52(303): 16.

[4]Harley D. “This would be sweet in VR”: On the discursive newness of virtual reality[J]. New Media & Society, 2022,3: 1-11.

[5] Cojocariu R M. Metervese: This changes everything human and communicational consequences[J].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and Behavioural Sciences, 2022,3(1): 71-80.

[6]喻国明.元宇宙就是人类社会的深度“媒介化”[J].新闻爱好者,2022(05): 4-6.

[7]喻国明.未来媒介的进化逻辑:“人的连接”的迭代、重组与升维——从“场景时代”到“元宇宙”再到“心世界”的未来[J].新闻界,2021(10):54-60.

[8]张旸.元宇宙或将改变信息传播方式——媒体机构如何提前布局[J].青年记者,2022(07): 63-65.

[9]张建中,阿密特·达斯.媒体组织如何面对元宇宙[J].青年记者,2022,(15):98-99.

[10]张晓妍.元宇宙能否再造新闻传播业[J].新闻论坛,2022(01): 14-15.

[11]高尘镁,柳哲欣.元宇宙视域下的新闻形态演化[J].青年记者,2022(11):59-61.

[12]高金萍.元宇宙与全球传播秩序的重构[J].学术界,2022(02):80-87.

[13]匡野.主流媒体视域下元宇宙多维跨维信息传播格局建构[J].中国编辑,2022(02):17-22.

[14]Schi?lin K. Revolutionary dreams: Future essentialism and the sociotechnical imaginary of the fourth industrial revolution in Denmark[J]. 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 2020, 50(4): 542-566.

[15]Bojic L. Metaverse through the prism of power and addiction: what will happen when the virtual world becomes more attractive than reality?[J]. European Journal of Futures Research, 2022, 10(1): 1-24.

[16]谢华平,李亚妮.元宇宙时代数字出版的新图景与监管挑战[J].传媒,2022(06): 74-77.

[17]陈龙.元宇宙: 一种深度媒介化时代的媒介实践[J].探索与争鸣,2022(04): 71-74.

[18]Egliston B, Carter M. ‘The metaverse and how we’ll build it’: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Meta’s reality labs[J]. New Media & Society, 2022(9): 1-25.

[19]上海市政府:上海市培育“元宇宙”新赛道行动方案(2022—2025年)[EB/OL], (2022-07-08).https://www.shanghai.gov.cn/nw12344/20220708/ab632a9b29b04ed2adce2dbcb789412c.html.

[20]Brennen B, Dela Cerna E. Journalism in second life[J]. Journalism Studies, 2010,11(4): 546-554.

作者:何鸿婷(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郑一卉(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来源:《青年记者》2023年第11期

24快报
JSON抓取失败